在杂草丛生的墓地里漫步:何其幸运,难以道别
想把我看到的写给你看,讲给你听。
能说一句“我是多么幸运啊,拥有一样东西让我的“再见”迟迟说不出口” 是何其幸运,如果一生能拥有难以道别的事物,遇到难以道别的人,也算没白活过。
文 | 祝羽捷
▲主播/思婕 配乐/陈小熊——八十岁的歌
01.
我和一对小夫妻关系甚好,每次聊天都可以谈到很晚,偏偏他们家在伦敦南二区的南海德(Nunhead),估计整个二区没开通地铁的就只有这一带了。
第一次去他们家是晚上,睡醒后被带出门遛弯,走进林荫小道才发现隔壁是一大片墓地,放眼望过去,凌乱的石碑上爬满绿色青苔。我当即一哆嗦,昨晚可就在这旁边睡了一晚啊。
这对夫妻朋友倒是不以为然。“在中国很忌讳死亡话题,可是我们觉得这里风水很好。”
我能理解他们眼中的 “风水好”,这里确实幽静,没有市区的喧闹和车水马龙。内心烦躁的时候,进去走走,或者静静坐一会儿,人便会安静下来。
他们甚至认为这片建于十九世纪的维多利亚墓地才是这一地区隐藏的珍宝。去探索埋葬在这里的人是谁,是一部分访客的乐趣,再有就是看看古老墓碑的设计。
因为贪恋这对夫妻做饭的好手艺,我来他们家的次数日益增多,对这一带也渐渐不再恐惧。
02.
在一个杂草丛生的墓地里漫步,我们并不想去打扰沉睡的灵魂,经过他们的墓碑时也不会汗毛倒竖。夹杂着墓碑的灌木林里,生活着夜莺等鸟类,它们的歌声清脆,各种蝴蝶也时不时飞出来,阳光下非常美妙。
想起我在欧洲第一次造访墓园是去巴黎的拉雪兹公墓,那更像是到此一游的纪念,不但因为拉雪兹公墓是巴黎市区最大的墓地,还因为那里埋葬着肖邦、莫里森、巴尔扎克、普鲁斯特等名人。
在欧洲旅行,去寻找喜欢的作家、艺术家、诗人、音乐家的墓碑,去瞻仰怀念,是件很自然的事情。
王尔德墓算得上是最浪漫的,不是因为墓修建得别具匠心,而是有姑娘们络绎不绝地亲吻墓碑,留下深红色、粉红色、橘红色......的唇印。
巴黎另一处知名墓地在蒙马特高地,走进大门越过圆形花坛,身后便已耸起陡坡,看上去小有年头的石碑倾斜地倒在这里。
法国大文豪左拉的陵墓,恰巧突出在这块坡地上。左拉真正的遗骸早已被迁入了巴黎城中的先贤祠, 此地所留下的只是他的家族墓地。
来这里的人,更多的是冲着小仲马的墓而去,它同样坐落在墓园中的一方高地上。 逝者安详长眠的卧像上方,用四角敦实的圆柱支撑起形似棺盖的墓顶,横楣上刻着“亚历山大·小仲马之墓”。
镌刻在墓顶天花板上的墓志铭,需要俯下身再仰起头才能看到, “我的死比我的生更重要。因为生只是时间的一部分,而死亡却属于永恒。”
03.
现在住在伦敦,偶尔会想去墓园走一走。中国的墓园常建在偏远郊野,绝不会轻易涉足。但在欧洲,把墓放在神圣祥和的绿地或教堂里供人瞻仰,完全不避讳。
有时候你会不可避免地走入墓地,比如,穿过教堂旁边的绿地, 看到人们坐在木头长椅上休憩,那就是现实生活的一部分, 并不阴郁,也不会避讳。
比如,邦希田园(Bunhill Fields) 位于城市路(City Road)上,看上去是个普通的墓地,历史记载建于17 世纪,当时是用来专门埋葬新教徒以及极端主义分子的,后来这里埋葬了约翰·班扬(John Bunyan)、丹尼尔·笛福(Daniel Defoe)、威廉·布莱克 (William Blake)等英国文坛巨匠。
威廉·布莱克的墓碑虽然很单薄,上面却总放着硬币,有时还有苹果、酒和鲜花。 这个墓园算得上在伦敦最市中心的位置了,每天路过的上班族会不会知道这里有一个人,曾经写下动人的“一沙一世界,一花一天国,君掌盛无边,刹那含永劫”。
想起有一年冬天,我们跟着一位导师去拜访一家画廊,从学校出发步行到康登镇,走到一个十字路口,这位英国女导师就迷路了。她没有用智能手机卫星定位,而是在寒风中从口袋里拿出一张她手绘的地图。
我们跟着她穿过一个公园,公园里竖着不少墓碑,她饶有兴致地停下脚步带着我们瞻仰起来。
最醒目的陵墓是由英国著名建筑师约翰·索恩爵士为他和他的妻子设计的。若干年后,时任约翰·索恩爵士博物馆托管人的贾莱斯·吉尔伯特·斯科特受这个墓碑设计的启发,设计出了英国的代表建筑—— 红色电话亭。
这个故事我已经再熟悉不过,寒风瑟瑟中, 我紧裹大衣望着这个墓碑,有种“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偶遇感。
04.
我常常能在西敏寺(即英国威斯敏斯特教堂)的“诗人之角”坐很久,它本身就是英国皇家的教堂,历代帝王将相的墓冢都在这里,还有一个角落安放着牛顿、莎士比亚、德莱顿、拜伦、劳伦斯等一些做出过杰出贡献的伟大人物。
不过“诗人之角”跟很多景点的名人墓有些相似的情况,就是往往名人本身未必真的葬在这里,可还是设立 了雕塑供后人凭吊。
最近一次去海格特公墓,本是国内一个朋友来旅行,想让我推荐一些特别的地方,我就把人家带去了墓园。夏天的墓园美过公园,到处都是娇艳的鲜花。
这里埋葬的大多是普通人,有些写了职业,有些则没有,名气大的马克思墓和他的同道之人不用说,马克思墓可以称得上是这片林子里的壮丽景观,他的家人和追随者也都葬在了周围。
仰慕者一起出资重建了他的墓,以便能更好地缅怀他。在我身旁一路同行 的两个憨态可掬的大叔,都已满头华发,他们交谈用的是法语,在马克思墓前坐了很久,直到我离去他们还在。
在马克思的墓碑旁边有个不起眼的小小的方形无名墓碑,什么煽情的话也没有写,只写着“这是一个伟大的人”。
简短的一句描述如铅一样沉。
芸芸众生,人如此渺小, 死亡是平等的,又是永恒的。
很容易认出的还有英国女作家乔治·艾略特的墓碑,是一个小型方尖碑;而艺术家帕特里克·考菲尔德的墓是 唯一一座简约但有当代设计感的。
05.
雕塑家的墓会有一件纪念本人的作品,也许是捂脸哭泣的人,也可能是睡着的天使。
画家的墓碑可以是大理石的画板,诗人的墓前开满玫瑰,作家的墓前被读者插满笔......
那些曾经给过你精神给养的人、那些曾经启发过你的人,你愿意为之而来,送上鲜花以示敬意,或者手写一封信放在墓前。
墓志铭或亲友的简短留言刻在这里,简单却真挚,哪怕一句俗气的“我们想念你”都变得很有分量,这是天人相隔的思念。从留言上可以猜出修建墓碑的人和死者的关 系。
比如,一个医生的墓上写着“爱你的灵魂伴侣”,一定是他的爱人留下的。
爱消除一切偏见,一对信仰不同宗教的夫妻墓志铭是这样写的:“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你住在哪儿我就住在哪儿,你的人也是我的人,你的神也是我的神,你死在哪儿我就死在哪儿,埋葬在哪儿。”
对于一对爱人来说,最终都是要分开的,最好的分开方式就是死亡, 胜过一切吵架、意外、事故。
06.
“墓地”一词来源于古希腊文,意为睡觉的地方。生命静止了,脚下却是话语,我尽可能地去读那些墓志铭,写它 们的人正在此处安眠。
有一句:“我是多么幸运啊,拥有一 样东西让我的“再见”迟迟说不出口。”
读完我鼻子又酸了。 人的一生其实很短,短得如葬礼上的哀叹,可是沉睡又太 长。我们当中没有人死过,没有人真的知道死亡的感受,那 么又怎么可以说出这到底是幸还是不幸。
不过能说一句“我是多么幸运啊,拥有一样东西让我的“再见”“迟迟说不出口” 是何其幸运,如果一生能拥有难以道别的事物,遇到难以道别的人,也算没白活过。
回顾人的一生,细枝末节已经不再重要,重要的事是 一生所爱是谁,一生所追求的又是什么。
面对死亡,这可能是最真挚的状态了。
晚上回家后得知,离墓园只有一站地的芬斯伯里公园发生了一起恐怖袭击撞人案,在这个多事之秋的伦敦,思考生命的意义显得尤为重要,不知死,何以生。
战火从未烧进过墓园,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在墓园散步是一件惬意的事。